“茂陵多病后，尚愛卓文君”，起首凌空而下，從相如與文君的晚年生活著墨，寫他倆始終不渝的真摯愛情。司馬相如晚年退居茂陵，這里以地名指代相如。這兩句是說，司馬相如雖已年老多病，而對文君仍然懷著熱烈的愛，一如當(dāng)初，絲毫沒有衰減。短短二句，如仇兆鰲說：“病后猶愛，言鐘情之至。”（《杜詩詳注》）還有人評論說：“言茂陵多病后，尚愛文君，其文采風(fēng)流，固足以傳聞后世矣?！保ā抖旁娭苯狻罚┰姷钠鸸P不同尋常，用相如、文君晚年的相愛彌深，暗點他們當(dāng)年琴心相結(jié)的愛情的美好。

“酒肆人間世”一句，筆鋒陡轉(zhuǎn)，從相如、文君的晚年生活，回溯到他倆的年輕時代。司馬相如因愛慕蜀地富人卓王孫孀居的女兒文君，在琴臺上彈《鳳求凰》的琴曲以通意，文君為琴音所動，夜奔相如。這事遭到卓王孫的竭力反對，不給他們?nèi)魏渭迠y和財禮，但兩人決不屈服。相如家徒四壁，生活困窘，夫妻倆便開了個酒店，以賣酒營生?！拔木?dāng)壚，相如身自著犢鼻褌（即圍裙，形如犢鼻），與庸保雜作，滌器于市中”（《史記·司馬相如列傳》）。一個文弱書生，一個富戶千金，竟以“酒肆”來蔑視世俗禮法，在當(dāng)時社會條件下，是要有很大的勇氣的。詩人對此情不自禁地表示了贊賞。“琴臺日暮云”句，則又回到詩人遠(yuǎn)眺之所見，景中有情，耐人尋味。我們可以想象，詩人默默徘徊于琴臺之上，眺望暮靄碧云，心中自有多少追懷歆羨之情！“日暮云”用江淹詩“日暮碧云合，佳人殊未來”語，感慨今日空見琴臺，文君安在？引出下聯(lián)對“野花”、“蔓草”的聯(lián)翩浮想。這一聯(lián)，詩人有針對性地選擇了“酒肆”、“琴臺”這兩個富有代表性的事物，既體現(xiàn)了相如那種倜儻慢世的性格，又表現(xiàn)出他與文君愛情的執(zhí)著。前四句詩，在大開大闔、陡起陡轉(zhuǎn)的敘寫中，從晚年回溯到年輕時代，從追懷古跡到心中思慕，縱橫馳騁，而又緊相鉤連，情景俱出，而又神思邈邈。

“野花留寶靨，蔓草見羅裙”兩句，再現(xiàn)文君光彩照人的形象。相如的神彩則伴隨文君的出現(xiàn)而不寫自見。兩句是從“琴臺日暮云”的抬頭仰觀而回到眼前之景：看到琴臺旁一叢叢美麗的野花，使作者聯(lián)想到它仿佛是文君當(dāng)年臉頰上的笑靨；一叢叢嫩綠的蔓草，仿佛是文君昔日所著的碧羅裙。這一聯(lián)是寫由眼前景引起的，出現(xiàn)在詩人眼中的幻象。這種聯(lián)想，既有真實感，又富有浪漫氣息，宛似文君滿面花般笑靨，身著碧草色羅裙已經(jīng)飄然悄臨。

結(jié)句“歸鳳求凰意，寥寥不復(fù)聞”，明快有力地點出全詩主題。這兩句是說，相如、文君反抗世俗禮法，追求美好生活的精神，后來幾乎是無人繼起了。詩人在憑吊琴臺時，其思想感情也是和相如的《琴歌》緊緊相連的?！肚俑琛分谐溃骸傍P兮鳳兮歸故鄉(xiāng)，遨游四海求其凰?！R頡頏頏兮共翱翔?！闭驗樵娙松钌畹亓私庀嗳缗c文君，才能發(fā)出這種千古知音的慨嘆。這里，一則是說琴聲已不可再得而聞；一則是說后世知音之少。因此，《琴歌》中所含之意，在詩人眼中決不是一般后世輕薄之士慕羨風(fēng)流，而是“頡頡頏頏兮共翱翔”的那種值得千古傳誦的真情至愛。

(施紹文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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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寰宇記》：《益部耆舊傳》：相如宅在州西笮橋北百許步，有琴臺在焉?！冻啥加洝罚呵倥_院，以相如琴臺得名，而非其舊。舊臺，在城外浣花溪之海安寺南，今為金花寺。元魏伐蜀，下營于此，掘塹得大甕二十余口，蓋所以響琴也。隋蜀王秀更增五臺，并舊為六。

茂陵多病后，尚愛卓文君①。酒肆人間世②，琴臺日暮云③。野花留寶靨④，蔓草見羅裙⑤。歸鳳求凰意，寥寥不復(fù)聞⑥。

（上四溯琴臺遺事，下則登臺而吊古也。病后猶愛，言鐘情獨至。酒肆二句，寫茂陵生前之事，是昔日琴臺。野花二句，想文君歿后之容，是今日琴臺。歸鳳求凰，乃當(dāng)時琴心所托，末故用此作結(jié)。）

①《史記》：司馬相如，蜀郡成都人，字長卿，以貲為郎，因病免歸，而家貧。時卓王孫有女新寡，好音，相如以琴心挑之。文君夜亡奔相如。與俱之臨邛。盡賣其車騎，買一酒舍酤酒，而令文君當(dāng)壚，相如自滌于市中。又曰：相如常有消渴病，既病免，家居茂陵。庾信詩：“茂陵忽多病?！雹凇稘h書》韋昭注：“壚，酒肆也?！薄肚f子·內(nèi)篇》有《人間世》。③江淹詩：“日暮碧云合，佳人殊未來?！雹芙傇姡骸耙盎ú蛔R采?！薄墩f文》：“靨，頰輔也?！壁w曰：寶靨，花鈿也?！队详栯s俎》：近代妝尚靨如射月，曰黃星靨。靨鈿之名，蓋自孫和鄧夫人始。【朱注】唐時婦女多貼花鈿于面，謂之靨飾。李賀詩“花合靨朱紅”是也。⑤《詩》：“野有蔓草。”班婕妤《搗素賦》：“曳羅裙之綺靡?！苯偲蕖顿x庭草》詩：“雨過草芊芊，連云鎖南陌。門前君試看，似妾羅裙色?！雹拮笏荚姡骸傲攘瓤沼顑?nèi)?！卑蹿w汸注云：玩人世于酒肆之中，思暮云于琴臺之上，狀其不羈而多情，此說得之。他家謂酒肆徒傳人世，琴臺空映暮云，與下截混同，故不必從。

黃生曰：作此題者，有二種語。輕薄之士，慕其風(fēng)流。道學(xué)之儒，譏其淫佚。慕者徒騁艷詞，譏者動多腐句，均去風(fēng)雅遠(yuǎn)矣。此詩低徊想像，若美之不容口者，其實譏世俗之好德不如好色耳。清辭麗句，攀屈宋而軼齊梁，豈后世文士老儒所能望其后塵哉。

《玉臺新詠》：相如《琴歌》曰：“鳳兮鳳兮歸故鄉(xiāng)，遨游四海求其凰，時未遇兮無所將。何悟今日登斯堂，有艷淑女在閨房。室邇?nèi)隋诔钗夷c，何緣交頸為鴛鴦。”又歌曰：“凰兮凰兮從我棲，得托孳尾永為妃。交情通體心相怡，中夜相從知者誰。雙羽俱起翻高飛，無感我心使予悲?！?/p>
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