獨(dú)臥嵩陽客①，三違潁水春②。艱難隨老母③，慘澹向時(shí)人④。謝氏尋山屐⑤，陶公漉酒巾⑥。群兇彌宇宙，此物在風(fēng)塵⑦。歷下辭姜被⑧，關(guān)西得孟鄰⑨。早通交契密，晚接道流新⑩。

（首言山人奉母入關(guān)，往時(shí)得以相遇。嵩潁，本山人所居，其艱難慘澹而來，總為母依人耳。風(fēng)塵之際，猶帶履巾，避亂而不忘逸興也。歷下早通，記初交之地。關(guān)西晚接，記再遇之緣?！抖乓堋罚荷饺艘缘佬g(shù)名，而公極稱其孝，有關(guān)世教不淺）。

①《述征記》：嵩山，東曰太室，西曰少室，相去十七里，嵩其總名。《括地志》：在洛州陽城縣西北。【張遠(yuǎn)注】彭祖云：“上士異床，下士異被。服藥百裹，不如獨(dú)臥?！雹凇端?jīng)》：潁水出潁川陽城縣西北少室山，東南入于淮。③《史記·管仲傳》：“知我有老母也?！雹堋痘茨献印罚骸敖裰畷r(shí)人?！雹荨吨x靈運(yùn)傳》：“尋山陟嶺，必造幽峻，嘗著木屐，上山則去前齒，下山則去后齒?！雹蕖短諠搨鳌罚骸翱⒑驖?，逢其酒熟，取頭上葛巾漉酒畢，還復(fù)著之?！雹叽宋铮斿炫c巾。古詩：“此物何足貴，但感別經(jīng)時(shí)。”《答賓戲》：“彼皆躡風(fēng)塵之會，履顛沛之勢?！雹唷逗?nèi)先賢傳》：姜肱事繼母，年少，肱兄弟同被而寢，不入室以慰母心。⑨《列女傳》：孟子之母，凡三徙而舍學(xué)宮之傍。⑩《北山移文》：“覈元元于道流?！?/p>

靜者心多妙，先生藝絕倫①。草書何太古，詩興不無神。曹植休前輩②，張芝更后身③。數(shù)篇吟可老，一字賣堪貧④。將恐曾防寇⑤，深潛托所親。寧聞倚門夕⑥，盡力潔餐晨⑦。

（此言山人才具出人，故得伸其孝養(yǎng)。心靜，故有妙悟，此藝能之本。曹植數(shù)篇，承詩興。張芝一字，承草書，將恐深潛，避亂之計(jì)，夕膳晨餐。奉養(yǎng)之勤）。

①《前漢·匡衡傳》：“經(jīng)學(xué)絕倫。”②自東漢至建安，詩盛于七子，而以子建為稱首?！对娖贰分^其“骨氣奇高，辭采華茂，粲溢今古，卓爾不群，譬人倫之有周孔，鱗羽之有龍鳳，音樂之有琴笙，女工之有黼黻?！睋?jù)此可見其壓倒前輩矣。③晉羊欣論書：”弘農(nóng)張芝，高尚不仕，善草書，精勁絕倫，人謂之草圣。”殷蕓《小說》后漢張衡死日，蔡邕始懷孕。二人才貌甚相類，人云邕是張衡后身。④又羊欣《書論》：師宜官，書大字，方一丈，小字，方寸千言?；蚩?，至酒家，先書其壁，觀者云集，酒因大售。俟其飲足，削書而退。⑤《詩》：“將恐將懼。”⑥《齊國策》：王孫賈母曰：“汝曉出而晚來，則吾倚門而望?！焙鬂h薛包，事母至孝，出入必有時(shí)。至期，母倚門望之，包必至矣。⑦束皙《補(bǔ)亡詩》：“馨爾夕膳，潔爾晨餐?！?/p>

疏懶為名誤，驅(qū)馳喪我真①。索居尤寂寞，相遇益愁辛②。流轉(zhuǎn)依邊檄，逢迎念席珍③。時(shí)來故舊少④，亂后別離頻。

（此敘當(dāng)時(shí)遇而復(fù)別之事。相遇，即指關(guān)西。流轉(zhuǎn)以下，公赴秦州也。“逢迎念席珍”，慨窮途無珍重之者）。

①《詩》：“無敢馳驅(qū)。”《莊子》，“今者吾喪我?！雹陲翟姡骸扮姽幕虺钚??！雹蹪h章帝詔：“遣吏逢迎。”《漢書注》：“迎之于道，隨所到而逢之，故曰逢迎?！队洝罚骸叭逵邢现湟源浮！雹芄逝f，見《論語》。

世祖修高廟①，文公賞從臣②。商山猶入楚③，渭水不離秦。存想青龍秘④，騎行白鹿馴⑤。耕巖非谷口⑥，結(jié)草即河濱⑦。肘后符應(yīng)驗(yàn)⑧，囊中藥未陳⑨。旅懷殊不愜，良覿吵無因⑩。自古皆悲恨(11)，浮生有屈伸(12)。

（此言山人得還故居，惜己不復(fù)相見耳。修廟、賞臣，京師初復(fù)。商山、渭水，山川如舊。青龍、白鹿，道法之高。谷口、河濱，山人所在，肘后、囊中，精于方術(shù)。良覿無因，不勝傷心矣。浮生屈伸，又復(fù)自解也。屈伸以聚散言）。

①【錢箋】至德二載十二月，蜀郡、靈武元隊(duì)功臣。皆加封爵。次年四月，九廟成，備法駕，自長安迎神主入新廟。皆借漢晉為喻，以括焚毀收復(fù)?！逗鬂h書》：光武建武二年正月，立高廟于洛陽，四時(shí)袷祀。高帝為太祖，一歲五祀。②《左傳》：“晉侯賞從亡者?！雹邸局熳ⅰ可躺蕉?，與《謁先主廟》詩“錦江元過楚，劍閣復(fù)通秦”同意，言肅宗反正，天下復(fù)歸于唐也，或曰此用四皓、大公事，以擬山人。舊注以源水為桃花源，與秦地?zé)o涉。且兩句俱使避秦事，終未穩(wěn)愜，斷以渭水為正?！旧蹖氉ⅰ可躺?、渭水，言各念其鄉(xiāng)。張志在河南，公志在長安也。此與上下文亦未合?！妒乐尽罚荷搪迳?，在商縣東南九十里，亦名楚山。王維詩：“商山包楚鄧?！雹堋短祀[子》：存我之神，想我之身，閉目即見自己之目，收心即見自己之心，則存想之術(shù)也?！端南笳摗罚呵帻垼瑬|方甲乙木。潛藏變化，故言龍。《云笈七簽》：《老君存思圖》：凡行道時(shí)所存清旦思，青云之氣匝滿齋室，青龍獅子備守前后。⑤《神仙傳》：衛(wèi)叔卿嘗乘駕白鹿見漢武，帝將臣之，叔卿不言而去?！度o決錄》：辛繕隱居弘農(nóng)華陰，所居旁有白鹿，甚馴，不畏人。⑥《揚(yáng)子法言》：谷口鄭子真，耕于巖石之下。⑦《神仙傳》：河上公，不知其姓氏。漢文帝時(shí)，公結(jié)草為庵于河濱，讀《老子》。文帝駕往詣之?！陡呤總鳌罚航瓜纫娢菏芏U，常結(jié)草為廬于河之湄，獨(dú)止其中。⑧《晉·葛洪傳》：洪著《金匱藥方》一百卷、《肘后要急方》四卷。《神仙傳》：張道陵弟子趙升，七試皆過，乃授《肘后丹經(jīng)》。⑨《后漢·方術(shù)志》：王和平，性好道木，孫巨少事之。會和平病歿，邕葬之東陶。有書百余卷、藥數(shù)囊，悉以送之。后人言其尸解，邕恨不取其方藥寶書。⑩謝靈運(yùn)詩：“引領(lǐng)冀良覿?！?11)陶潛詩：“自古有行役?！?12)《莊子》：“其生也若浮?！眲儭锻ㄈ罚骸懊蟹裉?，運(yùn)有屈伸?！?/p>

此邦今尚武①，何處且依仁②。鼓角凌天籟③，關(guān)山倚月輪④。官壕羅鎮(zhèn)磧⑤，賊火近洮岷⑥。蕭瑟論兵地，蒼茫斗將辰。大軍多處所，余孽尚紛綸⑦。高興知籠鳥⑧，斯文起獲麟⑨。窮秋正搖落⑩，回首望松筠(11)。

（此自敘棲泊他鄉(xiāng)，思山人而寄意也。此邦，指秦州。鼓角四句，憂吐蕃之侵。蕭索四句，憂思明之亂?！局熳ⅰ坷缁\鳥，不忘高興。窮如獲鱗，可起斯文。皆自況也。搖落，邊秋之狀。松筠，山人之廬。此章前二段各十二句，后二段各十四句，中段八句相間）。

①《詩》：“此邦之人?！睍x戴邈疏：“平世尚文，遭亂尚武。”②《論語》古注：仁者功施于入，故可倚。陶弘景《茅山曲林館銘》：“縈泉繞鏡，尚德依仁?！睏顜煹涝姡骸耙廊仕炜筛Q?！苯杂霉抛?。③王褒詩：“地中鳴鼓角?！薄肚f子》：“天籟則眾竅是已?！雹芤性螺啠鲈露l(xiāng)關(guān)也。薛道衡詩：“京洛重新年，復(fù)屬月輪圓。”⑤《唐書》：隴右道北庭都護(hù)府，有神仙鎮(zhèn)，又有大漠、小磧。趙曰：“四鎮(zhèn)皆置官場，收賦斂以供軍須。⑥《唐書》：洮岷二州，皆屬隴右道，《魏志》：鄧艾見高山大澤，輒指畫軍營處所。⑦《后漢書贊》：“身殘余孽。”相如《封禪書》：“紛綸威蕤?！雹唷肚锱d賦序》：“猶池魚籠鳥，有江湖山藪之思?！雹帷洞呵镄颉罚骸敖^筆于獲麟之句。”杜預(yù)《左傳序》：“麟出非其時(shí)，虛其應(yīng)而失其歸，此圣人所以為感也?！苯^筆于獲麟之句者，所感而起，固所以為終。⑩徐陵詩：“窮秋邊馬肥?！薄冻o》：“草木搖落而變衰?！?11)洙曰：松筠有歲寒之操。詳見二卷。葛常之《韻語陽秋》曰：杜詩以后二句續(xù)前二句處甚多。如《喜弟到》詩云：“待爾嗔烏鵲，拋書示鹡鸰。枝間喜不去，原上急曾經(jīng)?！薄肚纭吩娫疲骸疤錇鯛幰?，鳴鶴不歸林。下食遭泥去，高飛恨久陰。”《江閣》詩云：“滑憶雕菰飯，香聞錦帶羹。溜匙兼暖腹，誰欲致懷罌?！薄都膹埳饺恕吩娫疲骸安苤残萸拜?，張芝更后身。數(shù)篇吟可老，一字買堪貧?！比绱酥惗嘁印４烁衿鹩谥x靈運(yùn)《廬陵王之墓下》詩，云：“延州協(xié)心許，楚老·暗蘭芳。解劍竟何及，撫墳徒自傷?！崩畲蟀滓鄷r(shí)有此格：“毛遂不墮井，曾參寧殺人。虛言誤公子，投抒惑慈親”，是也。
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