生還今日事， 間道暫時人。

司隸章初睹， 南陽氣已新。

喜心翻倒極， 嗚咽淚沾巾。

這首詩表達(dá)的是一種極致的感情。至德二載（757）四月，杜甫乘隙逃出被安史叛軍占據(jù)的長安，投奔在鳳翔的肅宗。歷經(jīng)千辛萬苦，他終于到達(dá)了朝廷臨時所在地（“行在所”），并被授予左拾遺的官職。他剛剛脫離了叛軍的淫威，一下子又得到了朝廷的任用。生活中這種巨大的轉(zhuǎn)折在心底激起的波濤，使詩人簡直不能自已。

冒死來歸，“喜達(dá)行在所”，是應(yīng)該高興的時候了，可是詩人仿佛驚魂未定，舊日在長安近似俘虜?shù)纳钊鐨v目前：“愁思胡笳夕，凄涼漢苑春”，“凄涼”、“愁思”，那是怎樣一種度日如年的生活呵！倏而，詩人的思緒又回到了“今日”：“生還今日事”。今日值得慶幸；可是“生還”也只有今日才敢想的事??！昨日在山間小路上逃命的情形就在眼前，那時性命就如懸在頃刻之間，誰還會想到“今日”！“間道暫時人”，正回味著昨日的艱險。詩人忽而又轉(zhuǎn)向眼前“中興”氣象的描寫：“司隸章初睹，南陽氣已新”。這兩句用的是漢光武帝劉秀重建漢室的典故，南陽，是劉秀的故鄉(xiāng)。劉秀把漢王朝從王莽篡政的逆境中恢復(fù)過來，不正如眼前鳳翔的景象嗎？中興有望，正使人欣喜至極。然而詩人卻“嗚咽淚沾巾”，哭起來了。這啼哭正是極致感情的體現(xiàn)，是激動和喜悅的淚水。從表面上看，這首詩的結(jié)構(gòu)，東一句，西一句，似乎零亂而不完整，其實，藝術(shù)來源于生活，運(yùn)用這種手法倒是比較適合表現(xiàn)生活實際的。詩人九死一生之后喜達(dá)行在所，感情是不平常的。非常的事件，引起的是非常的感情，表現(xiàn)形式上也就不同一般。在杜詩其他篇章中亦有這種情況。如《羌 村》，詩人寫戰(zhàn)亂與家人離散，生死未卜，突然的會見，使詩人驚喜萬狀：“妻拏怪我在，驚定還拭淚”。本來應(yīng)該“喜我在”，生應(yīng)當(dāng)喜，怎么反倒奇怪了呢？說“怪”，說“驚”，說流淚，正是出乎意外，喜極而悲的情狀。這首詩也是如此。所以宋人范溫《潛溪詩眼》說：“語或似無倫次，而意若貫珠?！痹娙苏鎸嵉乇磉_(dá)了悲喜交集，喜極而悲的激動心情?？磥韰⒉畈积R，實則錯落有致，散中見整。詩人從變化中求和諧，而有理殊趣合之妙。

(王振漢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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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《英華》諸本，無上六字。【朱注】《舊書》：至德二載，肅宗自彭原幸鳳翔時，改扶風(fēng)為鳳翔郡。按舊注：公自京竄至鳳翔，在至德二年夏四月。《漢書·武帝紀(jì)》：征詣行在所。蔡邕《獨(dú)斷》曰：天子以四海為家，謂所居為行在所。【顏注】當(dāng)是行所在所也。

西憶岐陽信①，無人遂卻回②。眼穿當(dāng)落日，心死著寒灰③。茂樹行相引④，連山望忽開⑤。所親驚老瘦⑥，辛苦賊中來⑦。

（首章自京赴鳳翔。眼穿落日，承西憶。心著寒灰，承無人。依樹傍山，間道奔竄之跡。辛苦賊中，親知驚問之詞。）

①岐陽即鳳翔，在長安之西，故云西憶?！遁浀貜V記》：岐陽縣，漢美陽縣地，《詩》所謂“居岐之陽”即此，唐省入扶風(fēng)縣，為岐陽鎮(zhèn)。②卻回，謂退回之人。③《莊子》：“心可如死灰乎？”鮑照詩：“寒灰滅更燃。”黃生曰：岐陽信，望官軍之再舉，唯眼穿心死，因始為脫身之計也。④劉向《新序》：“晝游乎茂樹?！雹萆彿澹f注指華州蓮花峰。朱注云：公自金光門出，西歸鳳翔，不應(yīng)走華陰道，當(dāng)依趙次公作連山為是。謝眺詩：“遙樹匝清陰，連山周遠(yuǎn)凈。”⑥《漢書注》：所親，素所親任也。曹植詩：“果得心所親。”⑦李陵書：“不顧流離辛苦?！?/p>

其二

愁思胡茄夕①，凄涼漢苑春②。生還今日事③，間道暫時人④。司隸章初睹⑤，南陽氣已新⑥。喜心翻倒極⑦，嗚咽淚沾巾⑧。

（下二章，喜達(dá)行在所。此承上賊中來，故接以“愁思胡前夕”。今日生還，得睹中興氣象。間道暫免，尚覺嗚咽傷心。三四分領(lǐng)，下段說出喜極而悲。苑中花木之地，春尚凄涼，以胡騎蹂躪其中也。暫時人，謂生死懸于頃刻。①秦嘉詩：“愁思難為數(shù)?！辈嚏姡骸昂談淤膺咇R鳴?！雹谏蚣s詩：“凄涼霜野?！薄度o黃圖》：漢有三十六苑?！锻ㄨb》：祿山使安忠順將兵屯苑中，以鎮(zhèn)關(guān)中。③《后漢書》：班昭上書，乞超生還，復(fù)見闕庭。④又：“班超從間道至疏勒?！弊ⅲ骸伴g道，伺其間隙之道而行。”⑤《光武紀(jì)》：更始以帝行司隸校尉，置官屬，作文移，一如舊章。傅亮《進(jìn)宋元帝詔》：“東京父老，重睹司隸之章?！雹蕖豆馕浼o(jì)》：望氣者蘇伯阿為王莽使，至南陽，遙望見春陵郭，唶曰：“氣佳哉！郁郁蔥蔥。”⑦翻倒，翻喜為悲也?！赌咎m詩》：“喜極成悲傷?！雹嗖嚏姡骸靶新芬鄦柩省！辈苤病栋г~》：“淚流射而沾巾?！薄妒勒f》：桓玄以手巾掩淚。

其三

死去憑誰報①，歸來始自憐②。猶瞻太白雪②，喜遇武功天④。影靜千官里⑤，心蘇七校前⑥。今朝漢社稷⑦，新數(shù)中興年⑧。

（此承上“暫時人”，故接以“死去憑誰報”。瞻雪遇天，幸依行在矣。千官七校，親睹朝班矣。新數(shù)中興，從此治安矣。皆寫出破愁為喜?！沮w訪注】脫一生于萬死，在道時猶不覺，及歸乃自憐耳，起語悲痛。奔波初定，故曰影靜。精神頓爽，有似心蘇。官指文臣，校乃武衛(wèi)。）

①陶潛詩：“死去何所道?！眻螅瑘笮乓?。②陶詩：“歸來夜未央?！薄绢欁ⅰ壳霸簧€，此曰歸來，總以君之所在為歸耳。魏文帝詩：“私自憐兮孤棲?！雹邸兜貓D記》：太白山甚高，上常積雪，無草木?！缎潦先赜洝罚禾咨?，在武功縣南，去長安三百里?！朵洰愑洝罚航鹦侵瑝嬘诮K南，號為太白。其精化為白石，狀如美玉，常有紫氣覆之。《唐書》：鳳翔府郿縣有太白山。④《長安志》：京兆武功縣，以武功山得名?！度赜洝罚骸拔涔μ?，去天三百?！痹晃涔μ?，至此得見天日也。⑤《荀子》：古者天子千官?！稘h書·嚴(yán)助傳》：“奉千官之供?！雹尢K，蘇醒也。《漢書》：京師有南北軍屯，至武帝平百越，內(nèi)增七校。注：中壘、屯騎、步兵、越騎、長水、胡騎、射聲、虎賁，凡八校尉。胡騎不常置，故言七校。⑦《詩》：“以永今朝?！雹唷稏|皋雜錄》：毛公《詩序》：“《烝民》，任賢使能，使周室中興焉。”陸德明《釋文》讀去聲。故云“新數(shù)中興年”，又“百年垂死中興時”。黃生曰：公若潛身晦跡，可徐待王師之至，必履危蹈險，歸命朝廷，以素負(fù)匡時報主之志，不欲碌碌浮沉也。趙汸注：題曰“喜達(dá)行在所”，而詩多追說脫身歸順，間關(guān)跋涉之情狀，所謂痛定思痛，愈于在痛時也。今按：首章曰心死，次章曰喜心，未章曰心蘇，脈絡(luò)自相照應(yīng)。首章見親知，次章至行在，未章對朝官，次第又有淺深。
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