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以“草堂”為題,寫的主要是草堂景物和定居草堂的心情。堂用白茅蓋成,背向城郭,鄰近錦江,座落在沿江大路的高地上。從草堂可以俯瞰郊野青蔥的景色。詩的開頭兩句,從環(huán)境背景勾勒出草堂的方位。中間四句寫草堂本身之景,通過自然景色的描寫,把自己歷盡兵燹之后新居初定時的生活和心情,細(xì)致而生動地表現(xiàn)了出來。
“榿林礙日”、“籠竹和煙”,寫出草堂的清幽。它隱在叢林修篁深處,透不進(jìn)強(qiáng)烈的陽光,好象有一層漠漠輕煙籠罩著。“吟風(fēng)葉”,“滴露梢”,是“葉吟風(fēng)”,“梢滴露”的倒文。說“吟”,說“滴”,則聲響極微。連這微細(xì)的聲響都能察覺出,可見詩人生活得多么的寧靜;他領(lǐng)略、欣賞這草堂景物,心情和草堂景物完全融合在一起。因此,在他的眼里,烏飛燕語,各有深情?!皶褐癸w烏將數(shù)子,頻來乳燕定新巢”,羅大經(jīng)《鶴林玉露》說這兩句“蓋因烏飛燕語而類己之?dāng)y雛卜居,其樂與之相似。此比也,亦興也”。詩人正是以自己的歡欣,來體會禽鳥的動態(tài)的。在這之前,他象那“繞樹三匝,無枝可棲”的烏鵲一樣,帶著孩子們奔波于關(guān)隴之間,后來才飄流到這里。草堂營成,不但一家人有了個安身之處,連禽鳥也都各得其所。那么,翔集的飛烏,營巢的燕子,不正是與自己同其喜悅,莫逆于心嗎?在寫景狀物的詩句中往往寓有比興之意,這是杜詩的特點(diǎn)之一。然而杜甫之卜居草堂,畢竟不同于陶淵明之歸隱田園,杜甫為了避亂才來到成都,他初來成都時,就懷著“信美無與適,側(cè)身望川梁。鳥雀各夜歸,中原杳茫?!保ā冻啥几罚┑牧b旅之思;直到后來,他還是說:“此身那老蜀,不死會歸秦?!币蚨萏玫臓I建,對他只不過是顛沛流離的辛苦途程中息肩之地,而終非投老之鄉(xiāng)。從這個意義來說,盡管新居初定,景物怡人,而在寧靜喜悅的心情中,總不免有彷徨憂傷之感?!耙晕矣^物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?!保ㄍ鯂S《人間詞話》)這種復(fù)雜而微妙的矛盾心理狀態(tài),通過“暫止飛烏”的“暫”字微微地透露了出來。
尾聯(lián)“旁人錯比揚(yáng)雄宅,懶惰無心作《解嘲》”,有兩層涵意。揚(yáng)雄宅又名草玄堂,故址在成都少城西南角,和杜甫的浣花草堂有著地理上的聯(lián)系。杜甫在浣花草堂吟詩作賦,幽靜而落寞的生活,有些和左思《詠史》詩里說的“寂寂揚(yáng)子宅,門無卿相輿”的情況相類似。揚(yáng)雄曾閉門著書,寫他那模擬《周易》的《太玄》,草玄堂因而得名。當(dāng)杜甫初到成都,寓居浣花溪寺時,高適寄給他的詩說:“傳道招提客,詩書自討論?!荨缎方褚旬?,此后更何言?”(《贈杜二拾遺》)就拿他和揚(yáng)雄草《玄》相比;可是他的答復(fù)卻是:“草《玄》吾豈敢,賦或似相如?!保ā冻旮呤咕噘洝罚┻@詩說草堂不能比擬揚(yáng)雄宅,也是表示自己并沒有象揚(yáng)雄那樣,寫《太玄》之類的鴻篇巨著。這意思是可以從上述答高適詩里得到印證的。此其一。揚(yáng)雄在《解嘲》里,高自標(biāo)榜,說自己閉門草《玄》,闡明圣賢之道,無意于富貴功名。實際上,他之所以寫這篇《解嘲》,正是發(fā)泄宦途不得意的憤懣之情。而杜甫只不過把這草堂作為避亂偷生之所,和草玄堂里的揚(yáng)雄心情是不同的,因而也就懶于發(fā)那《解嘲》式的牢騷了。這是第二層意思。
詩從草堂營成說起;中間寫景,用“語燕新巢”作為過脈;最后由物到人,仍然回到草堂,點(diǎn)出身世感慨。“背郭堂成”的“堂”,和“錯比揚(yáng)雄宅”的“宅”遙相呼應(yīng)。關(guān)合之妙,不見痕跡。
(馬茂元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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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黃鶴編在上元元年。
背郭堂成蔭白茅①,緣江路熟俯青郊②。榿林礙日吟風(fēng)葉③,籠竹和煙滴露梢④。暫止飛鳥將數(shù)子⑤,頻來語燕定新巢⑥。旁人錯比揚(yáng)雄宅⑦,懶惰無心作《解嘲》⑧。
(詩家因事立題,便須就題命意。此拈堂成為題,則賦堂之外,不得旁及矣。起聯(lián),言堂之規(guī)制面勢。中四,記竹木之佳,禽鳥之適,則堂成后景物備矣。末借揚(yáng)雄自況,以終所賦之意。一起一結(jié),自相照應(yīng),此通篇章法也。背郭成堂,緣江熟路,四字本相對,將堂成路熟倒轉(zhuǎn),則上半句變化矣。林礙目,葉吟風(fēng),竹和煙,露滴梢,六字本相對,將風(fēng)葉露梢倒轉(zhuǎn),則下半句變化矣。)
①《詩》:“白茅菅兮。”《漢書注》:白屋,謂以白茅覆屋。②謝朓詩:“結(jié)軫青郊路?!睒伳?,注見前章。③庾肩吾詩:“疏林不礙日,涸浦暫通潮?!蓖醪姡骸耙盎ǔE趼?,山葉自吟風(fēng)。”④黃山谷曰:籠竹,蜀人名大竹云。蔡氏曰:蜀有竹名籠籦?!局熳ⅰ恐裼袛?shù)種,節(jié)間客八九寸者曰籠竹,一尺者曰苦竹,弱梢垂地者曰釣絲竹。⑤古樂府:“烏生八九子,端坐秦氏桂樹間?!薄锻ㄨb·晉安帝紀(jì)》:魏王珪,畋于白登山,見熊將數(shù)子。顏師古曰:“將,率領(lǐng)也?!雹尢铺谠姡骸靶鲁卜夤艠??!雹咦笏荚姡骸凹偶艙P(yáng)雄宅,門無卿相輿。”《寰宇記》:子云宅,在華陽縣少城西南角,一名草玄堂。陶潛詩:“懶惰故無匹?!雹唷稉P(yáng)雄傳》:哀帝時,丁傅、董賢用事。雄方草《太玄》,或嘲雄以玄尚白,而雄解之,號曰《解嘲》。王嗣奭曰:此章與《卜居》相發(fā),前詩寫溪前外景,此詩寫堂前內(nèi)景;前景是天然自有者,此景則人工所致者,乃《卜居》、《堂成》之別也。
羅大經(jīng)曰:詩莫尚乎興。興者,因物感觸,言在于此,而意在于彼,非若比賦之直言其事也。故興多兼比賦,比賦不兼興,古詩皆然。今以杜陵詩言之,《發(fā)潭州》云:“岸花飛送客,檣燕語留人?!鄙w因飛花語燕,傷人情之薄,言運(yùn)客留人,止有燕與花耳。此賦也,亦興也。若“感時花濺淚,恨別鳥驚心”、則賦而非興矣?!短贸伞吩疲骸皶褐癸w鳥將數(shù)子,頻來語燕定新巢?!鄙w因鳥飛燕語,而喜己之?dāng)y雛卜居,其樂與之相似。此比也,亦興也。若“鴻雁影來聯(lián)峽內(nèi),脊令飛急到沙頭”,則比而非興也。
-----------仇兆鰲 《杜詩詳注》-----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