維此鼓聲何所起，擊之則有本寂然。此聲既以擊乃生，當(dāng)其不擊聲何在？用手執(zhí)捶以擊鼓，三者和合始有聲。如是究竟聲所緣，非手非捶非鼓義。智人在在勤修習(xí)，于一擊頓證菩提。觀彼鼓聲成立相，本自不生那有滅。我愿仁者亦如是，不以聲觀一切聲。晝安夜安隨在安，長享耳根清凈樂。

鄙人自從三月來，腹心久已病癥瘕。晨興至午尚不食，夜枕呻吟睡尤寡。蕭然一榻但高臥，雖有心曲誰與寫。有人謂我病如此，何不抽身向林野。一聞此言即再拜，誰有愛人如此者。久知山水淡有味，漸覺功名輕可舍。況今一病已到骨，兼與世事多痄疨。病人自合臥活命，安能奔走還騎馬。大凡決事在己心，謀之朋友惡乎可。乘今秋至天漸涼，定買扁舟向南下。諸君請自各努力，余非引高毋誚罵。

王君憫我將南歸，贈我以詩兼以酒。忽言我實(shí)無所病，托以圖歸詒朋友。謂君知我不易逢，乃此相疑一向否。君以我樂山林耶，我非忘世愛隴畝。衙門晨入酉始出，力不能支空嘆愀。上章得請誠幸甚，向天再拜頭屢叩。小臣蒙擢布衣內(nèi)，第以進(jìn)士恩太厚。儀曹四月百無補(bǔ)，空食廩祿顏可丑。不因抱病無奈何，豈敢飄然去官守。君言我意在為文，妄欲求閑營不朽。人生奇?zhèn)ピ谑聵I(yè)，自局儒酸亦何有。我今且去君亦行，凄風(fēng)枯林月當(dāng)九。君有高幢盛仆馬，我有空車載雞狗。出城分路兩不同，一就官途一林藪?？志^我非病歸，不惜叨叨為君剖。

楊梅本是我家果，歸來相對嘆先作。往來南北將十年，久不餐汝幾忘卻。憶從年少在吳中，食以成傷難療藥。年年端午即有之，街頭賣折先附郭。初間生酸帶青色，次見熟從枝上落。吳儂好奇不論錢，一味才逢傾倒橐。生時熏蒸喜烈日，所怕狂風(fēng)陰雨雪。有紅有白紫者佳，大如彈丸圓可握。生芒刺口易破碎，到牙甘露先流腭。黃船奉貢晝夜走，數(shù)枚出賜惟臺閣。其余官小那得預(yù)，說著江南懷頗惡。吳人鹽蜜百計收，不知本味終枯涸。肉存液去但有名，奪以酸甜無可嚼。我今到家又遇夏，正是高林雨方濯。滿盤新摘恣狂啖，十指染丹如茜著。細(xì)思口實(shí)亦小事，其來乃以微官博。使余不有故山歸，安得香鮮列惟錯。人生百年有適意，忍口勞勞何所樂。

山中日日望雨至，立向山頭看云氣。今朝且喜雨果來，陰云成片當(dāng)天墜。云之來兮奇且特，有如推山而至遮盡半天黑。黑云上有白云行，白白黑黑兮重復(fù)輕。不知黑云是風(fēng)白是雨，白云多處先沾注。云中雨腳略可觀，數(shù)條當(dāng)天大如柱。此云先自北方起汗漫，只謂太湖中來返頭看。忽然風(fēng)自東向來，卻把西方之云盡吹散。眾人觀者都言苦，日日望雨又不雨。幸得一片云，推來自天北。須臾變作大云，有黑亦有白。令人觀之恐怖生，若要作雨不如此不得。雨未至兮雷先鳴，驚人不須用多，只一聲魈肝鬼膽不知在何處，世上亦有奸人立不住。樹頭蕭蕭風(fēng)作鬧，如今卻是雨真到。吾且閉門高坐看汝落，落到三日五日也不惡。

溪風(fēng)惡如虎，力與林木斗。其聲一何猛，掩耳不敢受。兼以疾雨至，昏黑迷白晝。偶然在中途，非前亦非后。重重加覆蓋，舟小還易漏。自晨直至暮，不容一伸脰。昏昏蒙被眠，一任蓬且垢。村墟斷往來，酒食無可售。幸有二三子，清談首相輳。不然獨(dú)高臥，愁寂誰與救。古人曾有云，終朝不飄驟。何為連日夜，啟緒乃弗收?？妥雍巫愕溃镩g稻方秀。三嘆不可言，只恐明日又。

歲除當(dāng)此夜，灑掃事匆匆。井上皆封草，門前盡畫弓。祠堂神影掛，客座佛筵崇。撒豆祈兒疾，存炊忌釜空。辟瘟燒術(shù)暖，承俗燎柴紅。啟篋新衣振，除塵舊室攻。買餳迎灶帝，酌水祀床公。春帖題鄉(xiāng)究，年書誦學(xué)童。插籩皆柏葉，戲火有梨筒。殘歷收年盡，深缸洗臘終。市闤驕物貴，鄰里饋糕通。未識他州節(jié)，于斯異與同。

沉疾已在躬，嗜書猶不廢。每聞有奇籍，多方必圖致。手錄畏辛勤，數(shù)紙還投棄。貿(mào)人供所好，恒輟衣食費(fèi)。往來繞案行，點(diǎn)畫勞指視。成編亦艱難，把玩自珍貴。家人怪何用，推卻從散離。亦蒙朋友笑，既宦安用是。自知身有病，不作長久計。偏好固莫捐，聊爾從吾意。有子雖二人，未知誰可遺。我但要披閱，豈復(fù)思后世。逢愚聚亦散，賢必能添置。區(qū)區(qū)慮遠(yuǎn)心，何其錯為地。不如供目前，一卷有真味。

吾家本市人，南濠居百年。自我始為士，家無一簡編。辛勤一十載，購求心頗專。小者雖未備，大者亦略全。經(jīng)史及子集，無非前古傳。一一紅紙裝，辛苦手自穿。當(dāng)怒讀則喜，當(dāng)病讀則痊。恃此用為命，縱橫堆滿前。當(dāng)時作書者，非圣必大賢。豈待開卷看，撫弄亦欣然。奈何家人愚，心惟財貨先。墜地不肯拾，壞爛無與憐。盡吾一生已，死不留一篇。朋友有讀者，番當(dāng)相奉捐。勝遇不肖子，持去將鬻錢。

偉哉此陽山，有石俟歌誦。形將冰塊截，勢與蓮花共。仰觀一何高，登涉不可鞚。鳥飛必徊翔，云出自騰滃。孤圓外成嶠，空朗中含洞。瘦如辟谷良，清若食蚓仲。深思殆天設(shè)，乍至令人恐。濃蘿作垂陰，寒泉滴為凍。戴庵亦顛危，攜觴更交綜。耳脅或駢扌費(fèi)，勤拳時獨(dú)送。巍巍上少并，森森下多從?；膮兪颊l開，倒樹諒非種。在茲三吳間，當(dāng)以九鼎重。崇巖借冠冕，卑巒聽提控。勞呼猿固匿，被壓松堪訟。曲躬始得門，側(cè)身還入弄。拂苔劣容眠，收乳兼資用。志猶記秦馀，材曷遺禹貢。立久氣濕袍，嘯高聲答甕。論年越殷周，言時晦唐宋。一為佛者居，永作游人奉。病宜謐著史，寐稱摶養(yǎng)汞。四方傳不誣，諸公評切中。臨谷足還酸，乘巔目偏縱。支頤詎厭看，極口難竭諷。鬼鑿手須胼，鯨負(fù)背應(yīng)痛。東岱徒小魯，西華繆推雍。懸磬風(fēng)發(fā)明，香爐煙結(jié)供。曝沙伏靈黿，食崗?fù)＿h(yuǎn)鳳。是知隆拔群，所貴秀合眾。偷余殿容榱，就隙亭閣棟?？萏俾└[，長蛇舌撩縫。輕盈受指彈，玲瓏脫泥壅。芾拜本無忝，羽撼爭得動。栽培稀尺閑，構(gòu)架靡寸空。炎伏涼自生，清秋月堪弄。林深必賴燭，嵐酷能作齆。星光猶立芒，龍吟殊葉。嶺獅馴已賓，阜獰敢與哄。久嗟隔勝賞，頻勞落清夢。即欲營終棲，其奈懷微俸。

一陣復(fù)一陣，蕭蕭忽然至。空堂燈火昏，臥聽惟獨(dú)自。何哉人世間，有此惡滋味。能令伏枕人，百計不能寐。一般聽雨愁，天下無可譬。郁郁沉沉然，探懷卻無事。

余生信多厄，浩嘆命可嫌。二年不出門，日白夜有蟾。云何此舉棹，風(fēng)雨隨相淹。嗟人孰無友，錢子吾所欣。遙遙松江道，勞苦亦已厭。始自發(fā)松陵，赫赫晨飆嚴(yán)。橋門水西吸，吸舟向堤粘。舲人紛運(yùn)篙，墮者幾欲殲。心驚不得坐，起視衣皆沾。幸矣免亡失，私慶自理髯。顧此皆官夫，一死事豈纖。人間列法網(wǎng)，更乃議口僉。無端負(fù)重責(zé)，何苦傷吾恬。自從入舟來，夢怪神不懕。況乃四多風(fēng)，窗破紙若秬。薪爐向榻置，聊以充帷。于征既七日，云間堞方瞻。言歸一何速，墨突信未黔。曉邁三十里，仰視日已崦。風(fēng)顛浪如馬，纜斷猶揮銛。中流去飛疾，冰楫人爭拈。北牽返南騖，似拔蛟尾潛。役甿盡逃散，蔽彼村宇覘。支吾不可使，遺棄空牌簽。因之發(fā)長喟，俛然理有占。此固鞭撻齊，乃費(fèi)口語譫。但我既嗜逸，早識藜藿甜。所獲良已多，貴勢寧得兼。此心甘無尤，終不撼冷炎。田溝水嗚咽，助我鳴漸漸。朱涇暮雪下，凄風(fēng)刮剛鐮。啁啾集饑烏，蕭瑟敲枯蒹。冬溫乃愆候，霰雹真良砭。晨興肆遠(yuǎn)望，縞野皆堆鹽。三泖凍無波，九峰高沒尖。清冷乏灝氣，貯此天地奩。掬來與人吃，亦可療久痁。窮游不終否，果見日色暹。經(jīng)墟復(fù)歷鎮(zhèn)，時或矗酒簾。船將鼓笛具，缶有鵝鴨腌。尚可供一醉，醉倒酒可添。貧賤固多役，未得安閭閻。近游亦不易，平溪藏險憸。蘇松路何有，棘若行陸鲇。賦造合爾薄，辭祿誠非廉。園居近修筑，草屋新始苫。殘冬積蒼翠，松竹粗滿檐。歸歟誡游歷，請下君平簾。

湖上魚吹細(xì)沫行，湖邊花草足風(fēng)情。田分日影陰晴別，水合天光上下清。頗怪病身逢酒健，久留眵眼待山明。農(nóng)家識是游人過，競擁籬頭送櫓鳴。

十年不出山，一游即千里。問師何處來，固亦偶然耳。人言人閑好，自愛巖谷里。紅塵日撲面，洗眼無清水。孤身本何將，一缽乃生理。來既無所牽，去亦誰能止。昨聞檀越船，風(fēng)帆欲南指。別我從此逝，飄飄白云履。我觀世間人，孰不為身使。唯師乃不然，來往由自己。歸及枇杷熟，憶我青林底。

京國幾時留，匆匆兩月周。禪從逆境打，衲到暑天收。作禮辭僧伴，挑包上客舟。將何償此役，速揀好山游。

昔有支公者，曾為此山客。至今石磴上，猶存馬蹄跡。寒泉出傍澗，散漫流不息。何人作大字，筆勢甚奇特。巖巖圓通殿，飛構(gòu)爛金碧。春來香火盛，傾城出游適。施錢日滿缽，來往恒絡(luò)繹。世人競刀錐，于此乃不惜。我當(dāng)少年時，一歲嘗一即。提攜隨父兄，娛覽常至夕。別來已幾時，何啻十年隔。此山是名山，先從晉時辟。非有高行僧，何堪主其席。今師遂當(dāng)往，遠(yuǎn)續(xù)前人跡。我今何以贈，小偈聊塞責(zé)。切煩大士前，我為啟胸臆?；垩蹮o不觀，是物皆潤澤。如何不見我，困此塵俗役。愿垂楊枝露，灑我一點(diǎn)滴。不愿官祿高，不求財寶積。但愿塵勞中，早脫奔走厄。無災(zāi)復(fù)無難，居家作禪伯。保此清凈正，永離種種色。與師結(jié)晚交，來著登山屐。

病中承數(shù)過，清話一爐香。對食同甘菜，忘形不下床。壁問間笠破，門外倚藤方。惆悵明朝別，何人訪悶鄉(xiāng)。

黃蘆寶積寺，創(chuàng)自鏡禪師。佛殿已百歲，僧房今六支。洞庭山入牖，笠澤水通池。他日吾將到，來題壁上詩。

山水誰不愛，顧乏能游人。浙中本多勝，石秀而泉淳。向者雖一到，終是居官身。抱官游山水，味自不相親。今子遂當(dāng)往，我亦解朝紳。相從巖谷里，以子為依因。子有舊草履，我有新葛巾。滴泉與片石，務(wù)搜天所珍。

人生何事大，惟有生與死。此事茍不明，枉作真男子。政公自吳來，其目定如水。我以為有道，延入禪室里。朝談復(fù)暮說，句句堪入耳。相知豈獨(dú)我，亦有吳太史。及今當(dāng)南還，虎跑其所止。我作送行偈，且依世人禮。伏請石田翁，證明吾與爾。